“我的‘专业’是哲学,我的‘事业’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在《我的思想人生》序言中,8846威尼斯哲学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孙正聿这样概括自己的思想人生。从1982年至今,孙正聿已从事哲学教学与研究整整40年,成为国内有重要影响的哲学大家。采访中,年逾古稀、前不久才从一场大恙中康复的孙正聿声音铿锵、条理清晰,言语间展现着一位哲学家的睿智通达,流露出对哲学,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无限热爱,以及对于哲学教育、哲学人才培养的深切思考。
在“一纵两横”中理解哲学
《教育家》:有人说,要想难倒一个哲学家,只要问他一个问题就行,那就是哲学是什么。在您看来,哲学是什么,学什么?
孙正聿:什么是哲学,这个问题不是说会难倒哲学家,而是哲学家在这个问题上难以取得共识。正如黑格尔所说,人们对于哲学的理解是大不相同的。一个哲学家之所以能成为哲学家,从根本上说,就是因为他对哲学有独到的理解,或者说有自己的哲学观。仔细分析还会发现,尽管对哲学的理解不一样,但借用英国哲学家艾耶尔的一句话:哲学家们的哲学观都具有一种深层的、时代性的、广泛而深刻的一致性。因此,在对哲学的理解上,我认为有两个方面特别重要,我把它们概括为“一纵两横”。
所谓“一纵”,就是古往今来的哲学家们是怎么理解哲学的。在我看来,哲学和哲学史分不开,哲学是一种历史性的思想,而哲学史是一种思想性的历史。不同的哲学观表现在作为思想性的历史的哲学史当中,所以如果想回答什么是哲学,就要诉诸哲学史和哲学史上哲学家们对哲学的不同理解。
所谓“两横”,第一个“横”,就是从人类认识世界的不同方式的相互关系中去理解和把握哲学。西方哲学家罗素认为,理解哲学的根本问题是厘清哲学与宗教和科学的关系,还有一些哲学家提出,理解哲学的根本问题是厘清哲学同科学和艺术之间的关系。而我集中讨论的则是哲学与常识、宗教、艺术,特别是哲学和科学的相互关系。
我在《哲学通论》里写道:“哲学不是宗教,但也给人以信仰;哲学不是艺术,但也给人以美感;哲学不是科学,但也给人以真理。”我认为,如果离开对这些相互关系的比较分析,就无法说清什么是哲学。
第二个“横”,就是对当代哲学观的一种比较研究。我在《哲学通论》中概括了八种基本的当代哲学观。
如果一定要给哲学下个定义,我个人的理解是,哲学是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这个定义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理解:哲学是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这是凸显其人类性;哲学是时代性的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这是凸显其时代性;还有一个就是我自己在哲学工作中最强调的——对时代性的理论形态的人类自我意识的前提批判,这是强调哲学活动的特殊性。
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归根到底是哲学
《教育家》:哲学之于我们这个时代,当发挥何种价值?
孙正聿:我曾提出,哲学探究的是人生在世的“大问题”,构建的是范畴文明的“大逻辑”,提供的是睿智通达的“大智慧”。如果要说学哲学具体有什么用,我觉得起码有三个作用——
第一,探求时代的真善美。哲学是关于时代的真理。2016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指出,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要做真善美的追求者和传播者。我借用这句话概括哲学教育,就是追求和传播真善美。我们这个时代的真善美最根本地表现在这个时代的哲学理念之中。正如黑格尔所说,人应当尊敬他自己,并应自视能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其中“最高尚的东西”,就是指我们要想活得好,就要站在时代的真善美的高度上。
第二,提升理论思维能力。按照恩格斯的说法,哲学是一种建立在通晓思维的历史和成就的基础上的理论思维。习近平总书记也曾引用恩格斯的话:“ 一个民族要想站在科学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包括党的二十大报告里,很多地方都提到观点方法、理论思维。这里的理论思维主要就是指哲学,或者说哲学的重大作用就是提高人的理论思维能力。不断地提高人的洞察力、概括力、思辨力和思想力,我们才能站在科学的最高峰,才能充分发挥哲学的社会功能。
第三,提高人的人生境界。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里提出了人生四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中国哲学讲究情景合一、知行合一、天人合一、万物皆备于我。孔孟老庄也好,朱熹王阳明也好,实质上谈的都是一种人生境界。为什么人人都需要学哲学,因为人生境界不一样,对人生的理解就不一样。从人们的生活状态来说,现在很多人物质生活条件好了,反而觉得活得无所适从,这是很普遍的社会现象,所以我们才提出追求和传播真善美。用黑格尔的话来讲就是,把关于时代的真理变成每个人的现实自我意识。在精神生活的最深处,人们总是以宗教或者哲学为支撑。冯友兰先生认为,人不一定应当是宗教的,但一定应当是哲学的。中国人的信仰不是宗教的,而是哲学的。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归根到底就是我们的哲学,中国人想真正站起来,就要有中华民族自己的哲学。
哲学教育要重视基础理论研究
《教育家》:曾经,哲学专业一度是文科状元的理想,但近些年哲学专业连年“遇冷”,甚至变成“调剂专业收容所”。与之略显矛盾的是,近几年社会上出现了一股“哲学热”,因为这几年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很多人面对生活中的不确定性茫然无措,希望从哲学中找到答案和启发。
孙正聿:这两种说法看似矛盾,其实是一回事。哲学永远是热的,但哲学又永远是冷的。冯友兰先生说,哲学就是对人生有系统的反思。人活着,就会想为什么活着。这就像有人说的:“花前月下,每个青年人都是诗人;夜深人静,每个中年人都是哲人。”在这个意义上,哲学永远是热的。但是,作为一个专业和学科,哲学又永远是冷的。按照英国政治哲学家以赛亚·伯林的说法:如果一个社会躺在无人质疑的温床上睡大觉,那么这个社会就会慢慢地烂掉;而如果一个社会都是满腹狐疑的知识分子,那么这个社会也不会存在下去。
《教育家》:请谈谈您对当前教育的看法以及我国哲学教育开展、人才培养情况。在被列入“强基计划”“拔尖计划”之后,哲学教育是否迎来了新的“春天”,应当如何进一步变革发展?
孙正聿:对于中国的教育,我们在教育理念和战略上,应当有深切的反思、反省。我非常同意冯友兰先生的一句话:“学哲学的目的,是使人作为人能够成为人,而不是成为某种人。”这句话有两层含义,一个人学了某个专业能够掌握某种特殊的知识,将来到社会上从事特定的工作,这就叫“某种人”或者我们说的“专门人才”。同时,我们的教育又要把人培养成“人”。人要成为人,就要有现代教养,能为社会、国家做出应有的贡献,而不是成为钱理群先生所批判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落实到大学来说,应该培养两类人才——一类是“上得去”的学术研究型人才,另一类是“下得来”的应用操作型人才,但我们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培养了一大批既“上不去”又“下不来”的知识储备型学生。
当前哲学教育最大的问题,就是把哲学当成了枯燥的条文、现成的结论和空洞的说教,完全定位为掌握知识而不是传道、授业、解惑。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有个准确的定位。现在国家办哲学专业的“拔尖班”“基地班”,就明确将目标定位为培养学术研究型人才,解决基础研究问题。我认为,基础研究特别重要,无论是数理化、天地生,还是文史哲、政经法,基础理论如果没有突破,别的就谈不到,所以必须强化多个学科的基础理论研究和培养“上得去”的学术研究型人才。
“拔尖班”怎么办?我提出了三个方面:基本要求、学术品质和教学方式。具体而言,哲学拔尖人才要善于读书、肯于笨想、勤于写作;要具备优良的学术品质:坚实的理论基础、优秀的理论思维、为己的学术焦虑、顽强的批判精神、独到的问题意识;教学方式上要注重学术讲座与经典导读、学术文本批评、学术论文指导和学术研讨互动等。
包括现在高校的“新文科”建设,文史哲专业如何去落实?很重要的方面就是拓展学生的阅读量,拓宽学生的思考空间,以问题意识带动学生的学习和研究,从各个学科去思考、阐释、研究和回答当代中国和世界的重大问题。
让哲学真实地对人的精神生活发生作用
《教育家》: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高度重视思政教育对青少年成长成才的重要引导作用,多次强调思政课的重要性。2022年7月,教育部等十部门印发了《全面推进“大思政课”建设的工作方案》。请您谈谈,马哲和思政的关系是什么?“大思政课”如何做“大”?
孙正聿:习近平总书记说,思政课的本质是把道理讲清楚,讲深、讲透、讲活,达到“以透彻的学理分析回应学生,以彻底的思想理论说服学生,用真理的强大力量引导学生”的目的。思政课最根本的内容是马克思主义理论,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最重要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二者的关系简单概括就是,思政课的目的是育人,而育人的根本是铸魂,铸魂的根基则是理论。这里又回到前面说的哲学的意义,通过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能够帮助我们去把握时代的真善美,提高我们的人生境界,提升我们的理论思维能力。
我特别欣赏马克思的一句话:“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最为有理、最为讲理、最为彻底的理论,所以是最能说服人的理论。因此,我们的思政课说到底就是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去说服人和铸魂育人。
《教育家》:除了从事哲学研究、教学,您也通过撰写普及书籍、上传网络公开课视频等方式,长期投身马克思主义普及工作。您希望向公众传递什么?
孙正聿:马克思、恩格斯是革命家、思想家和理论家,他们不是书斋里的学者,马克思主义不是书斋里的学问,所以我的一个基本想法就是要把作为学说和学术的马克思主义真正变成人民的学养。我强调三个词——学说、学术、学养。一个是要把学说、学术转化为人民的学养,一个是要把马克思主义变成人民的自觉追求。习近平总书记说过,要把读经典、悟原理当作生活习惯和精神追求。对于怎么读书他讲过三句话:激发思想活力,启迪哲理智慧,滋养浩然正气。我做理论普及工作,就是想用马克思主义激发人的思想活力,启迪人的哲理智慧,滋养人的浩然正气,追求和传播真善美。
国内的学者做这类工作的应当说不多。写通俗读物难在哪儿?就是要防止两种倾向。一种是从概念到概念的经院化倾向,另一种是原理加实例的庸俗化倾向。一说到通俗读物,就是所谓的“喜闻乐见”,其实并不尽然。我认为理论读物说到底还是两个字——讲理。但是要把道理讲实、讲透、讲活,其实很困难。理论读物最重要的是举重若轻地讲道理,而不是板起面孔去说教。讲好道理,必须有三个积累:文献积累,对于理论真正理解透彻;思想积累,将理论转化为自己的认识;生活积累,能够从现实出发去回答理论问题。
我曾写过《 理想信念的理论支撑》《 掌握“ 看家本领”》《 人的精神家园》《 有教养的中国人》《 哲学修养十五讲》等通俗理论读物。其中两本获得了“五个一工程”奖,一本入围了2018年度“ 中国好书”。写的不能叫很多,但写出这么一系列读物,我觉得是作为理论工作者应当做的一个重要方面。
教书育人要做到“有理讲理”
《教育家》:作为“全国教书育人楷模”,您如何认知教书育人?对老师们有什么建议?
孙正聿:2022年共12个人获得“全国教书育人楷模”称号,分别从事基础教育、职业教育、高等教育等,但不管哪种教育、哪个专业,最根本的就是育人、把人培养成人。如何真正做好教书育人?我概括为:真诚、真实、真切、真理。第一位的就是真诚,包括对学生、学术的真诚。但落实下来还要强调我所谓的“有理讲理”。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大学是讲理的地方,讲宇宙万物之理,讲社会人生之理,讲发现发明之理,讲文明进步之理。但讲理的前提是有理,老师脑袋里要有真东西,学生才会真的愿意听。所以我把自己教书育人的体会概括为两句话:“以科研支撑教学,用理论铸魂育人。”
如何认识教书育人的问题说到底就是回答“教育是什么”。在20年前获得首届国家级教学名师奖时,我在发言中提道:“教育是传承文明与创生文明的载体,教育是历史文化的传递活动,也是历史文化的创生活动。它执行着文明的社会遗传的功能,又执行着文明的时代变革的功能。”意思是说,教育是个体对历史、社会和时代取得认同的基础,又是个体批判性反思历史遗产和创造性构建现实与未来的前提。教育不仅要把学生培养成掌握和运用知识的专门人才,还要把学生培养成具有教养的现代人。个体认同文明,同时文明也要认可个体,这就是教书育人。
采访后记
在进行采访的前期准备时,面对著作等身的孙正聿教授,向他提什么问题让记者颇为犯难,因很多问题他都已在自己的著作或文章中谈到。踌躇间,记者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之前采访过的青岛的杨老师曾多次转发孙教授的文章,看得出是孙教授的“粉丝”。于是便请教她,作为教师,她希望孙教授分享些什么。
杨老师是青春靓丽的“95后”思政课教师,善于思考,谈吐中充满哲思。她提到,有一次生病,在监护室里,她的脑海中就浮现了孙教授的一句话:“人无法忍受单一的颜色,人无法忍受凝固的时空,人无法忍受自我的失落,人无法忍受彻底的空白。”又补充道,只要有孙教授的采访或者讲人生哲理的文章她都会打开来看,“每看到孙教授的文章,都会让人沉下心来”。
的确如此。哲学在很多人看来艰深、晦涩、难懂,但孙教授无论是著书还是讲课、讲座,都能“四两拨千斤”,以深厚的学识修养带领大家领略哲学的魅力,翱翔于思想的天空。
采访结束时,孙教授分享了他75岁时写下的一首诗作《也许你会喜爱哲学》,字里行间饱含着他对哲学的“期许”——
也许,你会喜爱哲学:
因为你珍视生活——
你要追问人生的奥秘,
你要让自己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
也许,你会喜爱哲学:
因为你尊敬自己——
你要窥见自我的奥秘,
你要为自己的“安身立命”奠基。
也许,你会喜爱哲学:
因为你仰望星空——
你要探究宇宙的奥秘,
你要让“地球上最美的花朵”无限美丽。
也许,你会喜爱哲学:
因为你脚踏大地——
你要洞察文明的奥秘,
你要让“诗和远方”成为理想的现实。
也许,你会喜爱哲学:
因为你追求真理——
你要体悟创造的奥秘,
你要以“个人的名义”讲述“人类的故事”。